俺刚要走进地下道,身后传来威严的命令声:“站住!” 俺装做什么也没有听见,只管从容不迫地向前走去。 身后“噼里啪啦”的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站住!”同时,俺的后腰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俺回过头来,一个士兵就在俺的身后。论个头,他比俺矮一点;论岁数,和俺差不多。就是他“命令”老子站住的,也是他用枪托子碰了老子一下。(呵呵,说良心话,碰俺的那一下子确实是轻轻地。) 俺大怒!他要是用手或者用脚打一下踢一下,俺都不会太在意。他是用枪托碰俺,枪杆子,那可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武器,用枪来对付俺?你奶奶的,你把老子当成了什么!俺伸出右手,用食物指着他的鼻梁子,曰:“你,你打人!” “胡说!谁他妈打你了?” “你,你还骂人!你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少废话!你的票呢?” “没票!” “没票你还有理了?走!” 这位战士不由分说,推推攘攘地,把俺押到了票房子的一扇门前,推开门,把俺推了进去。 这间屋子不小,里面灯火通明,七八个男男女女正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见俺进来了,便四下散开去,各归其位。 俺被招到了一张办公桌前,桌后的椅子上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干部。 女干部先盯了俺足有三分钟,又咳了一声,才开始审问: “你——什么成份?” 年轻的网友大概不清楚什么叫“成份”了,这在当时,可是压在一部分中国人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啊。所谓成份,就是你的家庭出身,再直接一点,就是刚解放的时候,你家的上一代直系亲属(父亲或者祖父)是什么职业,是靠什么来维持家庭生活的。是剥削阶级,还是被剥削阶级?是工人或是贫农、下中农啊,还是地主、富农,资本家? 从文革一开始,全国人民便被正式划分为两大阵营两大类。一类是红五类,包括:工人,贫农,下中农,革军,革干。一类是黑五类,包括: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简称“地富反坏右”。当然,也有少数既不黑也不红的中间派——中农,“未化”等等。 也是从打文革开始,凡属在政治上居高临下的问话,都从问“什么成份”开始。如:警察盘问小偷,居委会盘查可疑人,红卫兵审讯“牛鬼蛇神”,等等。 “什么成份?”此话一问,问话者就在政治上占据了绝对主动,成为无产阶级政权的代言人;而被讯问者呢,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回答,自然处在了下风。这句问话的功效非常之大,就好像“威虎山”上的黑话——“天王盖地虎”一样。 不过,这玩艺儿也是纸老虎,外表虽然可怕,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因为,除了极特殊的情况外,没有谁会真的去证实一下你回答的是真是假。所以,俺的成份,虽然是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黑五类,可俺还是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回答女干部的问话,曰: “贫农!”(可俺肚里边呢,却在回答曰:“宝塔镇河妖。”呵呵——) “干什么的?”(“么哈,么哈?”) “插队青年,回生产队去。”(“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 “车票呢?”(“脸红什么?”) “没买。”(“精神焕发!”) “为什么不买?”(“怎么又黄了?”) “没钱!”(“防冷涂的蜡。”) “没钱就有理啦?”女干部指了指俺放在地板上的提包,“提包里装的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打开检查!”女干部命令说。 俺提起提包,放在办公桌上,哗啦一声,拉开了拉链,取出摆在最上面的两双破袜子,摆到女干部的眼前。然后,准备继续取里面的东西,交车站检查。 女干部尖声大叫起来:“什么脏东西,臭死了!臭死了!”她一只手捂着鼻子,另一只手拿着报纸卷,把两双破袜子拨到了地上。 俺不动声色,弯下腰,将袜子从地上拾起,然后把袜子重新摆放到她的面前。 女干部大怒,指着俺,曰:“你、你……” 俺静静地盯了她一阵,缓慢而有力地发起了反击,俺曰: “你,什么成份?” 女干部气急败坏,她再也料不到,不买票蹭车坐的人居然敢问她的成份,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她结结巴巴地,曰: “什么?你、你……” 屋子里刚才还在看热闹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边笑,一边接过话来,曰:“呵呵,红卫兵小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敢情你是上这儿来造反来了?” 俺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了大队介绍信,放到桌子上,曰:“你们自己看吧。” 在他们传看介绍信的当儿,俺把贫农社员巴大爷的情况简单地叙说了一遍。情况说完了,俺慷慨激昂地抒发起来: “俺这次是出公差,路费报销,本来用不着逃票。可是,你们知道巴大爷的伤情吗?你们知道生产队一天的工分才几个钱吗?你们知道这一次医药费花了多少吗?俺这不是给巴大爷省点儿是点儿吗!” 俺用手指着女干部,曰:“这两双袜子,就是巴大爷的,准备带回去补的。你嫌贫下中农的袜子臭,什么阶级感情?依我看,你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才臭,才脏,你的世界观该好好地改造改造了!” 中年男干部听完俺的一顿猛烈发言,装出一副颇受教育,颇有感触的模样来,曰: “我们是该好好的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啊。知识青年同志,感谢你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教育课!小同志,我们谢谢你啊。” 说完,他还热情地伸出手来,装模作样地跟俺握了握手。 “不过呢,小同志啊,千道理,万道理,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不错,人民火车人民坐,可是,要是都像你这样,人民火车可就开不动了啊。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国家的事情呢,再小也是大事,局部要服从全局,个人利益要服从整体利益啊。既然你身上有钱,回去又能报销,你还是把票买了,也算是给国家作点儿贡献,你说呢?” 说到这儿,他只管回过头去,招呼另一个女干部曰:“小李,你来一下,帮这位小同志把票补上。” 俺揣着车票,兴冲冲地上了车,心里这个得意啊。哈,这帮老小子,平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可今天,竟然被老子抢白一番,教训了一顿,好得意啊。 “呜——”一声长鸣,车开了。冷风迎面一吹,俺兴奋的头脑渐渐地平静下来。啊,不对!俺中计了,中了竖子的奸计也!中了狗儿们的“高帽计”也。表面上俺是大大地占了上风,大出了风头;可实际上呢,靠!白花花的银子被勒索走了也,够买两条香烟的银子啊。 就这样,这次逃票以惨痛的失败而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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