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俺从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手中,一鼓脑买下了十本书。 那个孩子低着头,把背在身后的书包拉到身前,解开书包扣子,露出里面装着的满满一书包书来:“不零卖,一毛一本,十本一块,你要买就全卖给你。” 俺粗略地看了一下,这十本书,有几本破破烂烂,另外几本则是来历不明,封面封底书口处,鲜红的馆藏印鉴清清楚楚。这位卖家胆小,不敢在书市久停,又不大懂得行情,急着把书出手。俺呢,不慌不忙,掏出一块钱来,将十本书全部买下。 都是些什么书呢?有五六本是那种过时的时事政治学习资料,根本没人要的,俺准备转手就送废品收购站去,资金有限,能回笼一分是一分。剩下的几本依稀记得是,一本《现代汉语》,介于保留与出手之间,先放着;一本复旦大学出版的《中国文学史》中册,可以留着等上下册配齐了再出手,或者卖给缺少这一本的别的淘家;还有一本,破破烂烂,没头没尾,霉得发黑的,就是俺履虎尾这次要说的内容了。 世界文坛之上,流传着一些佳话趣谈,在某些大文豪之间,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关系。譬如,福楼拜与莫泊桑二人,一个教,一个学,乃是一种“曰师曰弟子”的师生关系;《简•爱》与《呼啸山庄》的作者,亦即夏洛蒂与艾米莉,是一对嫡亲的姐妹,对了,还有一个呢,她们是著名的“勃朗特三姊妹”;而大仲马与小仲马呢,则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亲生父子了。 大仲马与小仲马,都是名噪一时的大文豪。如果跟今天比较起来,这对父子的文风,跟当今中国文坛上正在走红的几位作家有点相似:大仲马擅长于描写剑侠行侠仗义,有点像是金庸梁羽生;小仲马擅长于刻画情场风月,儿女情怀,风格同不老的阿姨琼瑶姐姐似乎有点相彷佛。呵呵,俺说反了,该是金梁琼等跟人家相似吧。 大仲马的长篇小说《三剑客》,后来被拍成了电影,国内五十年代曾经放映过。比俺大几岁看过这部电影的孩子向俺如此炫耀道:“打!打!打极了,从头打到尾。都是‘苏联’古代剑法!”比《三剑客》晚一点,国内银屏上还上映过另一部外国电影,叫《勇士的奇遇》。这部电影俺也没看过,估计内容也是描写西方剑侠的吧,这也是大孩子们向俺炫耀的内容。俺原来以为,不过就是一部电影呗,没看过就没看过,没啥了不起的。等进了书市上才知道,电影《三剑客》,书市上的淘家几乎人人都看过,而且,人人称赞,真好,棒极了!人人称赞的东西俺履虎尾居然没看过,这真是大大的遗憾也。在书市中履虎尾还从淘友处学到了:《三剑客》又叫《三个火枪手》;大仲马就是小仲马的爸爸;大仲马还有一部更厉害的作品,叫做《基度山恩仇记》! 俺在书市上苦等大仲马,想找他的“火枪手”和“基度山”,可惜的是,连这两本书的影子也没见着,俺当时连“基度山”这三个字怎么写都拿不准。以后十年,俺一直没有停止对大仲马的“追星”,然而一直没有机缘。履虎尾是直到入学后,才在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到了最新出版的《基度山伯爵》。 小仲马是大仲马的私生子,他也是一位声蜚世界的作家。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大、小仲马”,构成了法国文学史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罕见的“父子双璧”的奇观(当然,这种奇观在俺中华上国就不稀奇了)。小仲马最成功的作品是长篇小说《茶花女》。《茶花女》的篇幅不太大,更像是一部中篇。小说的主人公玛格丽特原本是个农村姑娘,为了追求幸福,来到了首都巴黎,不幸沦落风尘。富贵人家的公子阿芒,亦即小说的男主人公认识了玛格丽特后,爱上了她。阿芒的爱情也使得玛格丽特恢复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然而好事多磨,阿芒的父亲理所当然地反对这门婚事,强迫玛格丽特离开阿芒。阿芒不明真相,还以为玛格丽特琵琶别抱,另觅新欢,狠狠地寻机羞辱了玛格丽特。终于,玛格丽特在贫病交加之中含恨死去。 小说《茶花女》出版后,大受欢迎。过了四年,小仲马又将小说改编成话剧,在巴黎上演。话剧《茶花女》上演时,剧场爆满,万人空巷。小仲马给在布鲁塞尔的大仲马发去电报报喜,大仲马发回电报表示祝贺。这对父子的电报电文也别出心裁: “巨大的成功!就像你的剧本初次上演时所获得的成功一样!”——去电。 “我最好的作品就是你呀,我亲爱的儿子!”——回电。 《茶花女》的故事情节不算复杂,它的艺术价值主要表现在作家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上,对复杂感情的渲染上。小仲马所塑造的茶花女玛格丽特这一艺术形象,成为世界文化长廊中最美丽的女性之一,给以后的艺术家提供了写生的模型。读过了《茶花女》,再去读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再去读陀斯妥也夫斯基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读者能从后两部书的女主人公的发辫上,读出一朵洁白的山茶花来。小仲马自己,也被《茶花女》的光辉所笼罩,再也没能写出超越《茶花女》的作品,因此,小仲马也始终未能跻身于超一流大师的行列。 将小说改编成话剧,再将话剧改编为歌剧,好比是莱茵河“三疉浪”,这使得作品中震撼人心的思想感情,得以更直接的充分发挥出来: “让我们高举起金色的酒~~杯, 杯中的美~~酒使人心~~醉——” 观听歌剧《茶花女》,就如同饮几十年的葡萄陈酿一般,入口香醇平和,不知不觉中,人已经沉醉矣。 《茶花女》不仅征服了法兰西,而且征服了整个的欧罗巴。据说,《茶花女》传入俄罗斯,彻底征服了罗刹老毛子。俄罗斯上流社会原本就是一贯的“哈法”,贵族们交谈,必须使用法语才够身份。《茶花女》在彼得堡上演之后,就更加不得了了,罗刹贵妇人爱屋及乌,连演员头上的山茶花也随着身价百倍。彼得堡莫斯科的淑女名媛们,再出入沙龙、歌剧院,发辫上一定要插上一朵山茶花作装饰,特别是白色的山茶花。有位俄罗斯作家写了一篇短篇小说,来反映这种情况。 甲、乙两个纨绔,同时爱上了一位贵妇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深切爱意,两个哥们儿便满城地搜寻山茶花,好用来给情人插戴。然而,城里的茶花都已经“名花有主”了,于是甲哥们儿就“一马离了西凉地”,去莫斯科郊外搜寻。甲哥们儿快马加鞭,跑出莫斯科三十俄里,才在一个乡下地主那里找到一棵山茶树。不过呢,甲哥们儿早来了几天,茶花在枝头兀自含苞未放。甲哥们儿放下定金,讲好了三日后再来取花。等三日后,甲哥们儿再来此地时,乡下地主曰:你不是提前昨天晚上派人来取走了吗?原来“同行是冤家”呀,是乙哥们儿抄了甲哥们儿的“后路”者也。甲乙两哥们儿为此翻脸,拔枪决斗……谁胜谁负,是死是伤,呵呵,俺履虎尾可就不记得了。 大清光绪二十三年,闽中秀士林纾林琴南的夫人不幸患痨病仙逝。林琴南因劳燕分飞,每日里愁眉不展,抑郁寡欢。林琴南有一好友,名王寿昌,刚从欧罗巴佛朗机国游学归乡。王寿昌为解好友之忧郁,于是携书上门,与林琴南谈论起了西方文学。谈论时,特别介绍了法国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讲论到高兴处,王寿昌提议,两人合作,将这部佛郎机名著翻译成汉语。 怎么合作呢?由于林琴南不懂法语,因此,先由王寿昌口述原著的一段情节,再由林琴南把它写将下来。每天,王寿昌口述一个小时的内容,林琴南听过之后,将其整理成大约数千字篇幅的文字。一个口说,一个笔写,两人合作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将此书全部译完,书名便定为《巴黎茶花女遗事》。 《巴黎茶花女遗事》甫出便风行全国,令国人读后大开眼界,多少读者为主人公的不幸遭遇而抛洒下同情的泪水。国人原来以为,俺天朝上国,“奇技淫巧”虽不如西人,但俺们的文章道德,却是别无分店,全球独此一家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一出,国人如梦才醒,原来西方洋鬼子也有他们的李白杜甫太史公啊!于是,《巴黎茶花女遗事》“不胫走万本”,一时之间,洛阳为之纸贵。大学者严复诗曰,“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就是对此译作所产生的巨大影响的真实写照。 以后,歌剧、话剧、小说,三种形式的《茶花女》被争相翻译成中文,译本不下三五十本之多。履虎尾在书市上淘到的这本《茶花女》,破破烂烂,没头没尾,书页已经有点发霉了,黄里透黑。此书的字体呢?自然是竖排繁体了。此书的文字呢,居然是“之乎者也”的文言文也。女主人公的名字玛格丽特,被林大师翻译为“马克”;男主人公的名字,则被翻译为“亚猛”。马克与亚猛,这对恋人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咬文嚼字,不像是才子佳人,月下花前,卿卿我我;倒像是岩穴之士,之乎者也,论道谈玄……还记得我们曾经谈论过的鲁迅、郭沫若的翻译吧?要知道,郭、周二人的翻译虽然不尽人意,但毕竟是在白话文运动之后哇!俺读着这本小书,只觉得三分好笑,七分滑稽。于是,便将它换了出去。 俺说到这里,坛上朋友也许会惊叫了起来,老虎尾巴,难道你得到的就是…… 是的是的,俺是从页边的字样上,看出此书的书名的。俺得而复失的正是这本在翻译界大大有名的,由林琴南王寿昌合作翻译的,法兰西作家小仲马的名著:《巴黎茶花女遗事》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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