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缱绻、如胶似漆、难割难舍时,深挚爱情的撕心裂肺、刻骨铭心之感就会以山盟海誓的语言方式来表述,有些柔肠千转、低婉倾诉,恰似燕语莺声、余韵悠长;有些情不自禁、缠绵悱恻,恍如风扬雨润、令人销魂;有些烈焰滚腾、激情奔放,正像山崩地裂、岩浆喷涌、一泻千里……在上下五千年的诗词歌赋、民风陌谣里,有三首真率自然、不假雕饰、火辣撩人、铿锵作响的曲赋歌辞,堪称爱情誓言的椎轮大辂、经典杰作,以致于历代传诵、经久不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一、泼辣直露、热情似火、撼天动地的《菩萨蛮》 二十世纪初,在甘肃敦煌莫高窟(亦称千佛洞)发现了大量的五代写本,由此,诸多唐五代民间词曲重见天日、大放异彩。这些词曲又称为敦煌曲子词或敦煌歌辞,而敦煌遗书斯4332号,正是一首极富特色的民间爱情词——《菩萨蛮》。在敦煌曲子词十八首《菩萨蛮》中,它,不啻为一株不同流俗、卓然而立的词坛仙葩: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词开篇点题,设誓发愿于“枕前”,可见他们已是喜结连理,伉俪相得、琴瑟甚和。红绡帐里、鸳鸯枕上,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激情燃烧之时,“枕前发尽千般愿”。枕前发愿而至“尽”和“千般”,足以想见他们相拥而卧、水乳交融、恩爱非常。这位沉醉于“洞房花烛夜”的新娘,既贪恋巫山云雨之欢爱,又不能不担心现实生活中女子常遭遗弃之不幸,喜忧参半、互为矛盾的心理,将她推向山盟海誓的巅峰。 这首曲子词,落笔惊风、造势遒迈,且没有文士词幽婉曲折的风致与含蓄蕴藉的神韵,完全是情思所致、任意挥洒,恰似长河东流、浩浩汤汤。首句切入正题,起着提纲挈领、总揽全篇的作用,以下七句所列举六种自然景物和非现实现象(青山、水面、黄河、参辰、北斗、日头),便是从首句“发愿”这一源头上飞流直下而形成的一条绵延不绝的情感河流。她时而指譬日月星辰(“白日参辰见”、“北斗回南面”、“三更见日头”),时而引喻山川河流(“青山烂”、“黄河枯”),时而又从生活中信手拈来实例(“水面上秤锤浮”)。六种罗列现象无一例外都是绝无可能的自然现象。这种博喻手法的运用,更能反衬出她对坚贞不渝的甜蜜爱情的渴盼和美满家庭生活的向往。从第一个“休”字引出五个比喻之后,语气略微一顿,以“休即未能休”一句以进为退,即便上述五种假设都成为现实,要想遗弃“我”也是办不到的,从而更进一步提出了新的设喻——“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曲子词的想象是宏阔而丰富的,想象的空间由地及天,想象的对象由山河到星日,以世间最雄伟的景物来比拟爱情,把爱情鲜活的生命与永恒的天地日月相提并论,形成一种奇妙而合理的类比推理:青山不会烂,水面上浮不起秤锤,黄河不会干枯,参星和辰星不会在白昼出现,北斗不会转到南面,三更半夜不会见到日头,爱情也因此绵绵无绝期。作者从反面下笔,如此类推,可谓悖理而合情、无理而曼妙,从而收到与《上邪》殊途同归、异曲同工之效果。 正如陈志明先生所言:“民间歌谣独特的风情格调的形成,是由于心有所感,以口写心。这大概也是这首《菩萨蛮》语浅情深、似拙而巧、成为一首好词的奥秘吧。” 二、指天为誓、忠贞不渝、生死相依的《上邪》 《上邪》乃《铙歌十八曲》之一,属汉乐府《鼓吹曲辞》,是最早见之竹帛的一首民间情歌,也是一首平白如话、气势雄放、泼辣大胆、新颖生动的爱情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其大意是:苍天啊!我要与君相知相爱、陪伴终老,一生一世比翼双飞、不离不弃。哪怕是高山夷为平地、沧海变成桑田;滔滔江河干涸枯竭,凛冽寒冬电闪雷鸣;天塌地陷、鸿蒙重开,我也不会与君伯劳分飞、恩断义绝! 这首民歌,以一位心直口快、秉性刚正、情感炽烈的北方少女之自述口吻,向心仪的男子倾诉了她对爱情坚贞不渝、矢志不二的满腔情愫,体现了她对甜美爱情的热烈向往和对幸福婚姻的无所顾忌地追求。 这首民歌的最大特点是不加铺排、直抒胸臆、干净利落、逐次推进。女主人公以自己酣畅淋漓、奇特怪诞的想象力,表达了心中积存已久的挚爱痴情。首开三句,声情激昂、气势迸发、摄人心魂,指天发誓,指地为证,一如火山喷发、撼动天地。“长命无绝衰”五字,发自肺腑、掷地有声,把女主人公的情感渐次推向高潮。情思无绊无羁,心性纯净刚毅。一个质朴无暇、刚柔兼具、热烈大胆的汉代村姑形象跃然眼前。 紧随其后,女主人公的情感一发而不可收拾,用一个接一个出人意料、难以想象的比喻,表白了自己身心相托、誓死相依的心迹。“山无陵,江水竭,冬雷震,天地合”,这几种几乎不可能发生的自然现象反证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这样的逆向思维既含有浓厚的主观色彩又增加了诗歌非凡的艺术感染力。本诗言简意赅、诗短情长;节奏短促、层层递进;激情四射、势不可遏,的确夺人心魄。清代王先谦曾说:“五者皆必无之事,则我之不能绝君明矣。”这种古今中外无与伦比的爱情表达方式,不能不谓之千古绝唱。 结句“乃敢与君绝”,前后照应、统揽全诗,正是情感奔涌、纵横驰骋之际戛然而止,给人一种情由心生、心潮起伏、风行水上、一气呵成的感觉。无怪乎胡应麟先生曾说:“上邪言情,短章中神品”。 清人张玉榖在《古诗赏析》卷五中评价此诗说:“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迭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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