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采来益母草,烧成灰,再加入米粥中煮一过,然后连粥捏成团,到炭火中煅烧一番,随后取出,待凉后研成细粉,就大功告成了,任何一个平民妇女凭借自家的火炉或烧饭灶都可以顺利地DIY。
宫女打开金花盒,把盒内雪洁的细粉倒入一小盂米汤里,仔细搅匀。然后,这只金盂被捧到武则天面前,女皇帝伸手从盂内舀起一捧浓稠的粉浆,涂到脸上,轻轻揉搓着,仔细地清理皮肤。“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这个颇有吸引力的配方名称,所暗示的正是如此的场景。
虽然名称显得很新鲜,然而,仔细读一下该配方所记述的工艺过程就不难明白,其要诀就是把益母草在火中烧成灰,然后用水拌成团,放到特制的小炉当中,以低温炭火慢慢煅烧,再把烧过的灰团反复研磨,最终得到“白色细腻”的细粉。至于其具体的使用方法,则是在早晚盥洗的时候,取出少许益母草灰,投入面汤或者清水之中,兑和成灰浆,再将灰浆涂在脸上、手上,反复擦揉,一如今天女性使用洁面乳、洁肤乳的方式。
“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收录在唐代医典《外台秘要》中,此部中医经典成书于天宝十一年(752),距离女皇帝生活的年代并不遥远,这也就意味着,在武周时期,这一美容方法应该已经在流传了。据方中的说法,益母草灰不仅有美白的效果,还能消除老年人皮肤的皱纹,所以对于中年以上的女性具有返老还童的神效。另外,它还能侵蚀掉皮肤上衰老粗糙的角质层,让死皮脱落。至于本品的去死皮功能有多强大?你用它之后,面上的皮肤碎屑会扑簌簌地随手向下落!皮肤既无黑斑,又清除了老旧角质,自然会色泽光润,“红艳光泽”。据方子的预告,如果长期坚持用益母草灰洗脸,能让50岁的女人看去像15岁的青春玉女!配方一再强调针对中老年女性的美容效果,也许,登上帝位之后的武则天真的用过这一款制品吧。另外,《外台秘要》问世之时,也正是杨贵妃最风光的年头,因此,这位著名的胖美人曾经以该方来修护皮肤,倒确实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在传统生活中,草木灰由于含有碱性,能够去除油污、腻垢,因此一直是人们洗涤衣物、清洁身体的重要手段之一。显然,益母草灰正是一种草木灰碱,说起来,“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其实无非是在利用益母草灰中的碱性,来为面部、双手清洁皮肤表层的死皮、毛孔中的油垢。不过,古人相信,益母草灰还有更多的功效,如去除皮肤中的黑色素沉淀,润血、去皱,乃至疗疮、除粉刺等。
《外台秘要》中的记载并不孤立,在敦煌藏经洞发现的唐代民间传抄的医书中,也同样录有烧炼益母草灰以消除面上黑斑、粉刺、癣疮等“面上一切疾”的方子,并且非止一例。可见,这一美容方法在唐代广为流传,并不是宫廷贵妇们独享的专利,而是广大普通女性也都熟悉的一项生活常识。到了南宋末年的生活百科全书《事林广记》中,益母草灰更是发展为一种配有多种中草药成分的复合型制品,人们用茯苓、天门冬、香附子、甘草、杏仁、皂角、大豆等与益母草搭配,用于“洗面,去瘢疮”。 进一步,益母草灰还被制成了碱皂。固体皂在唐代初见雏形,不过,是宋人发明了用肥皂角与中药调合而成的固体清洁皂,从此,各种皂角制成的固体皂成为中国人的主要美容洗洁用品,于是,到了明代的美容专书《香奁润色》中,便出现了一款以益母草和肥皂制作的“治美人面上粉刺方”。
北宋末年官修医典《圣济总录》中,有一款“益母草涂方”治“面黑”:“(益母草灰)以醋和为团,以炭火煅七度后,入乳钵中研细。用蜜和匀,入盒中,每至临卧时,先浆水洗面,后涂之,大妙。”这里,也是把益母草反复煅烧,研成细末,不过,用途却是在每晚临睡前,于净面之后涂于脸上。套用今天的概念,益母草灰被发展成了“营养修护型”的夜用化妆粉。
在往昔生活中,女性在夜晚就寝前所做的美容保养功课是一点也不马虎的。有一定经济实力的女性,在临睡前都是要上一层薄妆,然后就带着这妆容过夜,而夜晚的薄妆中必不可少的一环,就是向面上、身上擦涂营养型妆粉。《宫女谈往录》一书记载晚清宫女对宫中生活的回忆,就道是:“我们白天脸上只是轻轻地敷一层粉,为了保养皮肤。但是晚上临睡觉前,要大量的擦粉,不仅仅是脸,而且脖子、前胸、手和臂要尽量多擦,为了培养皮肤的白嫩细腻。”经过一夜休息,临睡前所上的“薄妆”,到天明起床的时候,就成了“残妆”,涂在脸上的白粉难以保全,掉落不少。在唐代诗人王建《宫词》中就曾出现这样的形象:“宿妆残粉未明天,总立昭阳花树边。” 对于古代人使用的化妆品,人们可能更熟悉铅粉。其实很奇特的,自汉至宋,广泛流行的美容习惯,是仅仅在白天化妆时使用铅粉,夜间的营养粉则使用各种其他材料。或许在明代以前铅粉生产技术水平有限,这种重要化妆品的生产规模小,生产能力低,因此价格昂贵;另外,铅粉含有轻微的铅毒,长期使用对人体有害,会让肤色发黑:“揸妇人颊,能使本色转青。”(《天工开物》)人们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便在自然界中寻找各种不需成本、同时又具有营养或治疗功效的原料,制成铅粉的替代品,用于夜间的皮肤修护与保养。益母草灰正是被开发出来的这样一种营养妆粉,宋人还为之起了一个特别诗意的名字——“玉女粉”,显然是相信此种粉能让女性容光焕发,玉颜长驻。据明代的《普济方》记载,用益母草反复煅烧而成的“玉女粉”,其洁白细腻的程度足以与铅粉相比,其角色便是“夜卧时,如粉涂之”。在元人编纂的生活百科全书《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玉女粉”更是被发展为成分丰富的“夜容膏”:将白茯苓、白牵牛、黑牵牛、白芷、白丁香、白蔹、白芨、蜜陀僧、白檀、鹰条的细末与益母草灰拌合在一起,用鸡蛋清调成丸,在阴凉处晾干。上夜妆的时候,则是把“夜容膏”丸用唾液调湿,据说,对于美容具有“神功”。 如果一一细数的话,我们会发现,古代中国的传统妆粉实在是缤纷多样,丰富发达,不同的妆粉之间分工很细。这一实际情况,与我们对于农业社会物质生活水平低陋的集体印象真是有天壤之别。比如夏天起防汗、止痱作用的“痱子粉”,在过去,是用滑石粉、石膏粉或者蛤粉作为原料,对于女性来说,这种痱子粉也一样的要加入保养皮肤的成分,典型如《事林广记》记载的“玉女桃花粉”,便是以具有美容作用的益母草灰为主体,同时按比例加入同样是洁白细腻的石膏粉、滑石粉、蚌粉,合制成夏天专用的涂身粉。在收贮这种混合粉的盛器中,还要放入一枚麝香囊壳,对粉加以熏香,这样,粉涂在身上之后,能够散发麝香的芬馥,遮除汗味。最特别的是,此种粉还用红色的胭脂染上淡淡的粉红色,“玉女桃花粉”之名显然由此而来,“桃花”正是指其淡红的染色。唐宋女性在夏季习惯于穿着半透明的薄纱或者薄罗上衣,双肩、两臂的肤色在纱色中隐约可见;另外,当时的衣式都是“裸胸”的形式,脖颈以及前胸的一部分都显露在外。因此,那时的女性格外重视夏季擦身粉的品质,对她们来说,暑日里所用的粉,绝不仅限于防汗、防痱、去汗味的作用,而是一种化妆粉,遍擦在面、颈、胸、臂乃至全身,让身体显得粉莹性感。“玉女桃花粉”便是这样的一种制品,它既是对皮肤的保养,也是对皮肤的化妆,使用在夏季的白昼,会落到他人眼光之中,因此更要格外精心调制。加入少许的胭脂,是为了将粉染成与自然肤色接近的“肉色”,也就是白中微显淡红的色泽,这样,厚厚涂了一层粉的身体才会显得色泽自然,仿佛天生的肤色。 对古人来说,益母草最可爱之处在于,它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在田间野外处处生长,因此,当人们需要的时候,只要走出城镇,就能很容易地找到这种美容原料,可以大量地采摘收集。医人、商家固然把多种中草药与益母草相配,制成复杂、高档的美容用品,但是,普通的家庭主妇、民间少女也可以采来这种野草,自己动手制作“玉女粉”。《事林广记》一书的预设服务对象是富裕平民阶层,在书中,就推出一款“面药益母散”方,无疑是介绍给宋代大众的“近效则天大圣皇后炼益母草留颜方”平民版:只要采来益母草,烧成灰,再加入米粥中煮一过,然后连粥捏成团,到炭火中煅烧一番,随后取出,待凉后研成细粉,就大功告成了,任何一个平民妇女凭借自家的火炉或烧饭灶都可以顺利地DIY。 每年的端午前后,是益母草生长最茂旺、花开得最盛之时,按中医的说法,采摘、制粉的工作在此时完成最有效果。古人的生活总是随着四季的轮转而循序进行,在不同的时节,根据大自然的安排,而从事特定的人生内容。今人提起端午节的传统风俗,往往想到赛龙舟、吃粽子、浴兰汤等等。其实,对于唐宋时代的人来说,“重五”这个日子还标志着一项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到野外去采摘大量的鲜益母草,然后精心制作各种美容用品。在节日前后,晨露未干的碧绿田野上,总是会出现勤劳、聪慧的女性的身影,手携着竹篮,在百草中灵巧地撷摘着紫花盈盈的益母草,也许,还会伴有婉转的民歌声随风飘过那些翠丛成荫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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