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能耐的人 话不多 我不喜欢讲话,尤其不喜欢当众讲话。你跟人在一起,话讲得不好,就耽误人家的精力。人家得动耳朵听。耳朵虽然用不着竖起来,但声波传进去,人家的神经细胞会传导一些递质,到大脑的听觉中枢里,去分析你到底说了啥。如果分析完毕,发现你说的话屁用都没有,岂不让人家几亿个细胞舟车劳顿白跑了一趟? 如果当众讲话,就更不得了了。一堆人的神经细胞在大脑和耳膜之间来回穿梭,兴师动众。所以我每次做讲座都很谨慎,事先把内容像豆腐块一样码放好,调整好详略、间距,乃至叙述议论的比例。图什么呢?图少造口业。 说了等于白说,只是令空气振动的话,佛教称为绮语。孔子讲,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整天喜欢围在一起喷大空的人,爱耍点小聪明,难办了。他的嘴巴跑到腿前边了。 每次讲座,都会碰到提问很长,又让大家厌倦的人。我就会提醒说,你讲的固然好,但那是为了表现自己呢,还是为了给他人以启发呢。不是说不能表现自己,而是自己的表现,一定要以令他人愉悦为前提。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 我读大学时,很失望的一点就是,即便在课堂上,也有许多老师讲得不精彩。不仅不精彩,简直是无聊之极。不是因为内容高深晦涩而无聊,完全是因为没有内容而无聊。几十页PPT,一行行对着念。连案例都是小王小张小李,假得不行。但是他又会点名!点名你没到,就等着不及格吧。 昨天,我把读者群里一位资深成员请出去了。别人跟我说,他太聒噪,一天到晚叽叽喳喳不停。我一看名字,有印象,就把他移除了。像我这种从来不看群的人,都对他有印象,可见他真是叽叽喳喳不停。没想到我的举措让他瞬间狂躁起来,一口气给我发了几十条微信,表示不服,问我他哪句发言不合适。 我说,不是你说得不合适,而是你的话太多,打扰到别人了。如果一个人不懂得顾及别人的感受,就很糟糕。以为自己没问题,难道真的没问题吗。别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打你小报告呢。皮裤套毛裤,必定有缘故。 在公共场合唱歌、跳广场舞,别人不高兴,难道是因为你唱得不好、跳得不好吗。我最烦的就是,去电影院看电影,碰到小情侣,男的为了表现自己博学多闻,就对电影品头论足。但他寡淡的知识储备实在撑不起他的骄傲,就只能把电影当成球赛来评。女主角哭了,他就嚷:“哭!哭有什么用!”两人分手了,女主角不走,他就捏着拳头喊:“走啊,走啊!” 柳宗元《黔之驴》说:噫!形之庞也类有德,声之宏也类有能。有些人,看他浓眉大眼倒像个人物,侃侃而谈倒像真有两把刷子。实际上呢,“技止此耳”,也就是会叫两下子罢了。 真有能耐的人,话不多,不吭不哼就把事办妥了。杜甫一辈子没留下来多少诗,李白也没留下多少。还不如今天一部网络小说的零头。但给杜甫作注作评的书,都能开个图书馆。谁的诗多呢?乾隆多。各种历史景点,博物馆的字画,到哪儿都有乾隆御题,出镜率仅次于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但要问几个人能背两首?找不到。一辈子连首脍炙到“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都没有。 过去的禅堂里,禁止开口。所以门匾上的“堂”字是没有“口”的。要开口,就不要当修行人了。那些噪音除了给世界增加无序之外,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火车的鸣轨,飞机的巨翼,不知超出人的说话声多少倍。每一座大城市,每天不知多少架飞机起落,没有任何一只机翼的声响能留下意义。言不及义的话语也是一样,扯着嗓子喊一辈子,没谁记得。 不合辙的诗很难在世间流传太久,它的字句里包含的创造力不够,体现的秩序与规则不够,不足以支撑起长久的寿命。而有节奏和旋律的乐音,总会穿透喧哗留在世间。旋律和节奏意味着秩序。在秩序里,凝结了创造。 爱语和乐音一样,是令世界变得有序的语业。人如果顺着贪嗔痴的习气开口,便令世界导入无序。如能有克己复礼的功夫,视人若己,视己如人,开口才能与人乐、拔人苦,才是慈悲的爱语。能讲爱语的人,无需多费口舌就能让音声远播。 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大德讲话,言辞都缓。他没有必要讲那么快,像开一场手机发布会似的,不断弄些段子提神。有两种人。一种人制定规则,一种人因循规则。制定规则的人不需要太多话,规则越简洁明了越好。话虽少,却流传得久远而有力。人一辈子能说多少句话呢,一句话能被多少人听到呢。如不审慎地斟酌言辞,话就只能变成无意义的音节连缀,成为湮没在喧哗众声里的一朵浪花。 《维摩诘经》里,几十位菩萨讲如何是入不二法门,有德守菩萨、德顶菩萨、善宿菩萨、善眼菩萨、师子菩萨、等等等等。大家都讲完了,问文殊师利。文殊师利讲完,问维摩诘,如何是入不二法门。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